2009年2月28日星期六

警察约谈《零八宪章》

波斯小昭

2009年2月5日下午。上海。

我出了地铁八号线大世界站,沿金陵东路向东走。心里非常平静,就跟平时朋友约我喝茶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朋友约我喝茶,我可以不去,警察要我“喝茶”,我就不能不去了。

自从在《08宪章》上签了名,我就一直等待这一天。许多人都喝过了,没理由我不喝。

警察是上午给我打的电话,当时问我:“你在哪里?”我不希望自己的住处或办公室变成他们的“执法”场所,于是很大度地说:“我去你们办公室吧。”网上看来的故事,许多被喝茶的人似乎很忌讳去公安局。但我不在乎,在哪里喝都一样。

黄浦区公安分局已在眼前。穿皮夹克的警察正站在门卫室旁边等候,看到我,他远远问道:“是不是小唐?”

“是。”我走过去。

小唐,这称呼真亲切。怎么,你们没把我当成“阶级敌人”?当然,我本来就不是敌人。

他把我带到门口左边的房间。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脸色严肃,面前摊开了几张纸,那是准备作笔录的。

我就客气些,不暴露他们的名字。给我打电话的那个,称为“皮夹克”吧,年约四十(后来他告诉我他69年出生),主要由他询问。另一个要大几岁,主要做记录,就称为“记录者”吧。

房间约二十多平方,一个巨大的警徽挂在墙上。这警徽让我有些伤感。它本该是我的保护神,护卫在我身畔;但如今,它成了对我的威压,从头顶沉沉压下来。

我在记录者对面坐下。皮夹克打横而坐。但皮夹克比较活跃,经常站起来走动几步,不像记录者那么沉静。

他俩面前都有茶杯,却没人给我倒水。我想,“喝茶”怎么没茶呢?不过我来此不是作客的,就低调一点吧。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口渴,想到这谈话不是三两句可结束的,于是主动问:“有没有杯子?我想喝水。”记录者这才站起来拿杯子给我倒水,客气地问我要不要茶,我说:“不用,我喝白开水。”

“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找你谈谈,了解一下情况。”皮夹克说。

上午的电话中我已经主动提到宪章,所以他们没必要绕圈子了。

“我不紧张。”我笑道,“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自从在0 8 宪 章上签了名,我就等着你们来找我,都等了一个半月了。”

皮夹克也笑了。“你的名字在第六批名单上一出现我们就知道了。起初没有来找你,因为你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在重庆,重庆市××区,对不对?”

哈,他们连我身份证上的地址都清楚。春节之前与朋友吃饭,我还困惑地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人找我喝茶呀?”朋友说:“可能他们找不到你。好像他们是根据户口来查的,你的户口不在上海,所以找不到。”我不信:“你别天真了!他们要找我,哪有找不到的,我这种人最好找了。肯定不会根据户口来查,而是根据网上的线索来查。”警察神通广大,谁能躲得过去?何况我并没有躲。

他们起初没来找我,我想并非因为我户口在重庆,而是因为我不重要。

如果让我给几千个签名者分类的话,我会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知名群体”,有一定知名度,也就有了影响力,官方会比较紧张;第二类是“被侵权群体”,如拆迁户、下岗工人、失地农民等,合法权益受到直接侵犯,情绪不稳定,容易出事,官方也很紧张;第三类就是我这样的“普通人群体”,既没啥影响力,也没有直接利益被侵害,情绪比较稳定,在官方那里从无“前科”,相对来说最不受重视。如果我无声无息,可能连这喝茶的机会都可免了;但我既然接受了外媒采访,这茶就非喝不可了。

记录者提起笔,铺开笔录纸,先问我姓名,出生年月等。我如实回答。又问:“工作单位?”我说:“我签08跟工作单位没关系,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过反正你们能查到我单位的,我就告诉你们吧。”他们对我的单位不熟悉,还要我写给他们看。

皮夹克听说我在一家公益机构,慢悠悠地说:“做公益挺好的,我就认识过很多做公益的人,他们很热心的……”

分明诱供来了。我咧齿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些公益组织也是很‘敏感’的,比如艾滋病、环保什么的。不过我们这个机构一点不敏感。”好歹我也在上海公益圈里混过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知道有些公益机构的负责人也是经常“被喝茶”的。但我从没参加过任何“敏感”的活动。

“没有没有,我就很支持公益,做慈善嘛,对社会是有益的。上次有个什么什么活动在人民广场举行,他们很热心地发了很多传单……”(我忘了他的原话。)

我瞠目以对。“什么活动?我不知道啊!”

我猜想他提到的公益活动是被官方密切注意的,如果我有参与,我的“敏感度”会被加一颗星。但我实实在在不知道。上海的公益组织多如牛毛,我哪有那么好精力都去关心。

皮夹克继续提起人民广场的公益活动,还说:“后来我跟他们谈了谈,了解了他们要做的事情,我也很支持的。”

我茫然地听着,不再开口。我想这是他设下的一个陷阱,只要我对他说的公益活动有一点点知情,他就可以找到突破口,挖出我更多的“敏感材料”。但我是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不知道。

“你们开展公益活动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要向社会筹款的吧?”

“对呀,公益组织都这样,有私人捐款,也有向企业或者慈善基金会申请项目资助。”

“有些公益组织也接受境外资金的。”他说。

哈,来了来了,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嘛。我又咧齿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接受境外资助也是很‘敏感’的!”

他笑了笑,直接问道:“你们也向境外申请资助吗?”

“我们这个机构没有什么敏感的事情,你们可以去查。市领导都知道我们机构的。”上个月我还跟老板一起到市政府去开会呢。

工作单位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又问我文化程度,大学名称。“我们学校不出名的,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我把大学名称告诉他们。他们果然没听过,要我写下来。我写了校名,又要我写“从哪一年到哪一年”,我都写了。

“你在哪里上的高中?”我写了。“哪一年到哪一年?”我把初中高中的时间都写了,并解释:“我初中和高中是在同一个学校读的。”

我写下的年份中有一个让他们立刻注目,并念了出来:“19 8 9年?”我满不在乎:“你们别紧张,当年的事情我没有参与过,连见都没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皮夹克不相信。

是啊,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就算没参与,至少也会看看热闹。可我真是连热闹都没看过。为了解释清楚这一点,我总得告诉别人我们中学的地理位置:“我们中学不是在城里的,是在郊区。这里是我们学校,”我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周围都是农村,”我用手在圈子外边比划了一下,“离最近的镇也有几公里,信息很闭塞的。我们读住校,在学校里可以看看报纸,周末回家才能看看电视,报纸和电视上说的都是官方想让我们看的。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最近两年才从网上了解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还好,他没问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就算他问,我也不回答。这种问题,不应该由我一个被蒙蔽整整十八年的局外人来回答,而应该由当年的亲历者来现身说法。

学校问过了,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工作单位?”

我一听便来火。“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家里人没有关系!总不能因为我签了08宪章,你们就要查问我祖宗十八代吧?”

记录者解释:“我们不是要去重庆找你父母,这只是一个程序。每个人都要回答的。”

“那我不回答可以吗?如果你们查到了,那是你们的事情,但是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签名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家里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我说着,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了。桌子上有一盒面巾纸,赶快扯一张来擦脸。

我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查到,但不要指望我告诉你们。我最恨搞株连!这是21世纪,不是封建社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牵涉我的父母家人?我不配合!

见我哭了,记录者赶快说:“好好好,不问不问。”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骂自己。怎么这点小事也要哭?真丢脸。

我喝茶之前唯一的担心是:我会不会哭?当初是“大哭一场,签上我名”;后来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也哭了,所以照片里的我是眼睛肿肿、鼻子红红。我一直担心喝茶时也会哭,那就太破坏形象了,在警察面前,咱得英勇一点不是?可我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控制住情绪。女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若到伤心处,我就会忍不住珠泪滚滚。

警察的询问继续进行。后来我也几次落泪。真是一路哭到底,丢脸丢到家。八千多个签名者中,“最爱哭鼻子奖”非我莫属。

个人情况问完了,轮到正题。

“你什么时候在08宪章上签的名?”

“15号。”

“1月15号?”

“哦,不是。是去年12月15号。”

“在哪儿看到08宪章的?是别人发到你邮箱里的吧?”

“不是,是我在网上看到的。”

“华盛顿邮报说你是从邮箱看到的。”

“他们写错了。通过翻译的采访,有时不是那么准确的。”

“那你是在哪个网站上看到的?”

“我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

“当然不记得。我在网上看文章,从来不会注意哪个网站的呀。”

“那你是怎么知道08宪章的?”

“也是在网上。先是看到有人说晓波被抓了,后来又有人说晓波被抓是因为08宪章,我就好奇:08宪章是什么东东?就去搜索。那时候很多网页都被删了,但还是有很多漏网之鱼,我一搜就搜到了。”

“那你看到了之后怎么样呢?”

“我看了之后,同意它的主张。但起初并没打算在上面签名,因为……”我有点不满,“因为在我们这个国家里,签这种名是要冒风险的。”

今天我被警察传唤,便是“风险”之一。

“那后来为什么又签了呢?”

“我在博客上转贴了08宪章。过了两天,我转贴的就被删了。我很生气,连转贴一下都不可以!又想到晓波被抓的事情,感到很悲哀。我不幸生在这样的国家,有很多权利我们享受不到,也就罢了,可是,连说都不可以说!我不喜欢这种局面,我希望改变,所以我就签了名。”

“你对08宪章是怎么评价的?”

“ 哈,没什么好说的。它对我而言太简单了,很多东西本来就存在于我的脑子里。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都是网上很多人说过的,而且有些内容我们宪法里面本来就有的。总之我觉得,08宪章的内容是陈旧的,都是大家讨论过无数遍的;但它把这些内容集中在一起,作为一个倡导性的文件公开发布,无论是谁,只要你同意它的主张,都可以签名,这种形式是新的。”

“其实,”我补充,“宪章的那些条款,我也并不是每一条都赞成,如果把它们分开来看的话,有一些我可能会有不同意见;但如果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问我,那我就完全同意。”

“哪些是你同意的,哪些是你不同意的呢?”皮夹克问。

“这个,我可说不出来。宪章上面那么多条,我记不住。你们有没有打印稿?要是有的话我可以看着说。”

我相信他们肯定有打印稿,但他们说“没有”。大概是不想让我拿着稿子口若悬河。

在网上看过很多签名者的喝茶故事,有的人抓住机会向警察宣传08宪章,把这作为“战术”之一。我没打算那么做。第一,我不相信警察没看过;第二,宪章内容一看就懂,无需讲解;第三,我没本事说服警察,懒得费口舌。

桌子上有个大信封,旁边散着的七八张打印纸便是警方掌握的我的“材料”。皮夹克一边问,一边不时拿起材料来看看。我很好奇:纸上写着什么内容?当然他们是不肯给我看的。

嗯,从此我也有“黑档案”了。光荣光荣。

想起一个网友的话:“小昭,你blog上写那些东西还是让我有些担心,要是被当局盯上就麻烦了。到时你会背上一辈子都卸不下的烙印,想做任何事情都会受到限制。某校一位老师,当年曾经参加过六四事件,当时如果不是一位老先生力保,就会啷铛入狱,虽然被保了下来,但是此后他的人生发展受到了极大限制,这是一个水平极高的老师,校长助理干了多年,早就该提为副校长的,可是数次都是在政审的关键时刻被拿下,档案上那一笔永远存在,年龄越来越大,估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不郁闷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网友不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体制外”,从小就决定,永远不进入这个体制。我不需要它给我评职称,不需要它给我分房子,不需要它给我升官,不需要它给我发财。我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我,两相隔绝。所以我对于档案上给我记一笔,才不在乎呢。

你以为“永远”是这种局面、中国人“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恐惧中吗?靠,休想!——我们等候的时间将不会太长了。

我在“08”上签名,在博客上写文章,都是合法合理又合情,没什么好惭愧的;相反,这是我小昭有勇气、有正义感的表现,我该骄傲才是。希望警方把我的“材料 ”好好保存,切勿失落。将来我白发苍苍,坐在葡萄架下对小孙女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中国人还处于争取自由的过程中,奶奶克服了恐惧之心,在《08宪章》上签了名……”那时我就可以把这些材料向小孙女展示,免得她以为奶奶吹牛呢。

我正神游物外,皮夹克把我拉了回来:“你是怎么签名的?”

“发邮件去签的。宪章上有签名邮箱的,那两个邮箱都很好记,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你签名之前好好看过宪章吗?”

“看过啊。最初知道宪章的时候就看过一遍,后来决定签名了,又仔细地看了两遍。我在任何文件上签名都会起码先看两遍的。”

“你肯定没有好好看过!”皮夹克一口断定,“如果你看了你就不会签名了。这个宪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你看出来了吗?”

我摇摇头。“我没看出来。”

“你呢,是个很感性的人,有时候会冲动,也没看清楚宪章是什么,就签名了……”

真要命,只因我爱流泪,总被别人说成感性。“我觉得我是个很理性的人。当然也有感性的一面,但总体说来是很冷静的。签名就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在非常平静的状态下作出的决定。”

“你最初决定不签名,这是很理性的,是正确的决定。但后来又签了名,像你说的,因为转贴的文章被删了才签的,这就是冲动,不理智的行为。”

“我签名,首先是因为我赞同它的主张,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其次呢,因为转贴宪章被删了,还有晓波被抓的事情,让我产生了逆反心理。我被激怒了,所以签了名。这是一种反弹,对你们打压的强烈反弹。”

常言道“请将不如激将”。如果我没有被激怒,就不会有第六批名单上的唐小昭了。相信还有其他人跟我一样,签名的直接原因是“反弹”。官方对言论的强力打压,固然吓住了一些人,却也激起了另一些人的反弹。

“你这样做是很幼稚的,签个名就能改变什么吗?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看来你在政治上还不成熟。”皮夹克说。

“政治上不成熟”,这个句子我从小在小说里看惯了,没想过有一天会放到我自己身上。嗯,按照党国的标准,我确实政治上不成熟,而且永远不会成熟。在中国这种环境下,如果谁“政治上成熟”了,基本就意味着他失去了人性,变成了一台冷血机器。

“ 政治,”我说,“中国人把政治看得很肮脏,以为政治就是阴谋诡计,充满了欺骗和权谋,什么事情一和政治联系上就觉得很可怕。其实不是这样的。孙中山说过,‘政’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既然是大家的事情,政治就应该是阳光的、透明的,每个人都可以谈论,都可以参与。”

我还没打算“参与”呢,我只是喜欢“谈论”一下,就这也要冒风险。所以我才签名的。

“我希望我能够行使宪法保障的那些权利。你想想,我都××岁了,还没见过选票是什么样子呢!”

“怎么会没见过选票呢?”皮夹克不解,“选票都有的呀!”

“我到哪里去选啊?回重庆去选吗,我又不住在重庆,重庆怎么样跟我没有关系;在上海选吗?我又没有上海的户口。”我撇了撇嘴,“再说,你们那些人大代表,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他们是人民选出来的,真的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啊?不都是走过场嘛,做个样子罢了。”

皮夹克笑了笑,没有反驳。

我想起我有个朋友,上海人,已经移民,他说过他从来不投票,“居委会把选票送上门来,我每次都把它撕掉”。他为什么要撕掉选票?因为他不认为手里这张纸片是真正的选票,没有公正的选举程序作保证,就不可能有公正的选举结果,民意既然被强奸,他宁可弃权。最后他的移民,就是更为彻底的弃权。

“我就想要选票,真正的选票。“我接着说,”这个国家是我们全体国民的,我们有权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展开讨论,提出自己的观点、同意或反驳别人的观点。政府应该是为民众服务的,公权应该来自民授。”

“这些话都没有错,我也赞同民主的呀。但是我们不能急,要一步一步地来。你说的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但现在中国的现实不是那样,你既然生活在这个现实中,就要遵守现实的游戏规则,如果你不遵守这个游戏规则,对你没有好处。”

我漠然。“我知道,我是握在你们手掌心里的。”我用手划了一个圈,“中国就是一个大笼子。它囚禁着我们。”

我对你们的“现实”毫无兴趣。我不喜欢这种公权力毫无制约、民众被关在笼子里、公民生活在恐惧中的“现实”,我不为这种“现实”背书。我只为自由背书、为人权背书、为民主背书、为子孙后代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而背书。

“我没违反你们的游戏规则。我做任何事情都有两大原则,第一不违反国家法律,第二不违反社会公德。我以在08上签名的形式来表达对某种观点的同意,这是我的权利。”

皮夹克耐心劝导:“你是有这个权利。但是08宪章的事情很严重,不是你想像的只是一个观点的问题。政府已经定性了,它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的政治事件。”

起码一个月前,我就在网上看到了关于“定性”的传言。这“定性”貌似十分严厉,但我看了漠然置之,半点没感到害怕,只感到滑稽。都什么时代了,解决问题还要靠几个人关起门来“定性”?呵,莫非我不是身在2009年,而是公元前221年嬴政那会儿?但,流光如水永向前,时代已经不同了!

这事儿照我看很简单,如果“08”是个法律问题,那就交给法律去审判(当然是公正公开、程序合法的审判,不是杨佳案式的暗箱操作);如果是个道德问题,那就交给大众舆论去评价。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心里继续想着:你们“定性”以后,打算怎么办?把这几千人抓起来、关几年?随便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怜这些自封为“公民”、却无法享有公民权利的中国人,既然无力保护自己,也就只好逆来顺受、泰然处之了。

皮夹克继续说:“你知道四项基本原则吧?坚持……”

我漠然点头:“我知道。”这些东东放在宪法里,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承认现实,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还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主流观点……”

我纠正他:“是官方观点。”

如果说“主流”的话,须得全国最多人赞同的观点才是主流观点。依我看,民主才是主流。

他继续说:“好吧,是官方主流观点。现在这个08宪章要推翻××党的领导、推翻社×主义制度……”

“我没看出它要推翻谁。”

“你没看出来?”他很惊讶,“08宪章说要实行多党制,这就是要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它要实行三权分立,就是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

我叹了一口气。“我对这样‘主义’那样‘主义’的不感兴趣,不想跟你争论。可能是从小被灌输了太多的‘主义’,有了点儿逆反心理,听到‘主义’这个词我就头疼。”

在我看来,当今世界只有两种“主义”的国家:民主和专制。显而易见我喜欢民主。其它的免谈。

由于我经常打断他的话,皮夹克有点不满意:“你听我说完!”

“好,你请说。”

他说了一通属于官方主流观点的话,我一句也没记住。在他停顿的时候,因为无法判断他是讲完了轮到我说了,还是他仅仅要换口气接着说,我还鼓励道:“你继续说,没关系,我听着。”

他讲完了他的道理,见我明显缺乏兴趣,连反驳都懒得开口,他又说:“中国的宪法上规定了四项基本原则,《08宪章》要代替宪法,要推翻党的领导、推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违宪的!”

“个体的公民不可能违宪,只有国家机关才能违宪。徐友渔写过一篇文章论述这个问题。”(小昭后注:也许我的记忆有误,以前看过一篇关于“违宪主体”的文章,忘记是不是徐友渔写的了。)

“而且,”我补充道,“《08宪章》并不是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法律文件,它仅仅是一种倡导,提出一些主张。它不是宪法。宪法的修改是有一定程序的,要经过全国人大超过2/3的代表同意才可以修改的。”

谁要是把《08宪章》当成了宪法,那肯定脑子进水了,我深表同情。

皮夹克问我:“你知道08宪章是谁起草的吗?”

“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你们不是把晓波抓起来了吗,你们不是说是他起草的吗?”

“谁说我们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刘晓波起草的!”

这个就不关我的事啦。反正不是我起草的。

“你知道刘晓波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认识他。以前不知道这个人,最近两年在网上看了他很多文章,了解个大概。”

“刘晓波在64的时候……”他对晓波作了一番“官方介绍”,我不记得原话,大意是说晓波当年是幕后主使之一,这些年一直和海外势力有联系,背景很复杂,像你(指我)这种单纯冲动的人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是被他们利用了……

我嘟哝了几句:“没有人来利用我。是我自己要在宪章上签名的,又没人逼我。”然后我好奇地问:“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刘晓波是中国第一号敏感人物。是不是啊?”

“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很敏感的嘛,至于是第几号就不一定了。”

嗯,官方不喜欢晓波。但在民间评价系统中,晓波是条好汉!我就欣赏这种有胆有识有担当的男人。

他们接着问:“你接受过媒体的采访吗?”

我心里想,你们都知道了,用得着问嘛。不过还是回答:“接受过。”

“什么媒体?”

“华盛顿邮报。”

“什么时候采访的?”

“1月19号。晚上。”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没找他们。是他们来找我的。”

“那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把邮箱放在博客上,他们看到了,就给我发邮件。”

“那就是通过电子邮件约的采访时间?”

“这个倒不是。是通过电话约的。”

“是怎么采访的?电话采访吗?”

“不是。是当面采访。”

“你为什么要接受采访呢?”

“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有接受采访的权利啊!”

公权是“法无明文规定皆不可为”,私权是“法无明文禁止皆可为”。我可太清楚自己拥有哪些权利了。再说,我从没接受过外媒的采访,人家好奇嘛。

“在哪里采访的?”

“一家饭店里,一边吃饭一边采访。”

“哪个饭店?”

“在黄河路上,具体哪家饭店我就不知道了。黄河路上很多饭店的嘛,一条街都是,我跟着她们进去、跟着她们出来,没注意过饭店的名字。”

“几个人采访你的?”

“两个。”

“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都是女的。”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一个中国人。另一个是美国人,不过是韩国裔的。”

记录者边听边记录,问道:“那就写‘韩裔美人’了?”我觉得“韩裔美人”这个词太滑稽了,两个人讨论了一下记录用词。最后他好像记录为“韩裔美国人”。

“那个中国人是做翻译的吧?”

“对。”

“那个美国人长得跟中国人一样吗?那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国人?”

“我本来以为她是中国人,可她一开口说的是英文,我就问她的助理她是哪里人,助理说是美国人,父母都是韩国裔的。”

“是怎么采访的?录音采访吗?”

“就是当面采访呀。”

“她们问了你哪些问题?”

“这个,你们都知道了呀。就是那篇报道上写的呀。”

“你看过她们写的报道吗?”

“看过。”

“你看得懂英语?”

“哈,这还不简单?用google自动翻译系统,就可以勉强看了。”我解释:“主要是看看关于我的部分有没有失实的地方。基本属实吧,有些小小的误解,但不重要,所以我也无所谓了。”

比如报道上说我最初是从信箱里看到《08宪章》的,这就是个误解。

“不过,“我补充,”我不满意她们那个大标题,我觉得这个题目对我来说过于严重了……”

“就是——”皮夹克拿起打印纸念道:“《一个中国草根的反抗》?”

我猜,警察看到的是万维网那个中文版,是以第三者的语气介绍华盛顿邮报这篇报道,主要是关于我的部分。警察不知道我博客上有个全文翻译的中文版。

“对。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激烈,这个题目用在我身上有些……有些……严重……”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还是记录者帮我想到了:“有些‘过激’了?”

“对。”我赶快点头。

华盛顿邮报的原文,大标题为《In China,a Grass-Roots Rebellion》,这Rebellion的意思有“叛乱、暴动、暴乱、变、谋反、意见不合、异议”,无论中文用哪个词,对我都极为不利,所以我当初翻译此文时干脆回避了大标题。但万维网和其它网站转贴时,题目被译为“一个中国草根的反抗”、“在中国,基层反抗”、“中国草根造反”等等,吓出我一身冷汗。

其实,无论人家用什么标题,我都无所谓的。可我是“In China”,这个China对我来说不是温暖如母亲怀抱,而是冷酷无情的铁笼子,随时可以伸出铁爪子来把我抓住撕成碎片。你们要是用太严厉的词语,伟光正先生会把帐算到我的头上,我一条小命儿又要死翘翘。

——所以我拒不认可那个大标题。

“你看,外媒是在利用你!你被人家利用了都不知道!”皮夹克抓住机会教育我。

我没觉得华盛顿邮报是在利用我。再说,他们利用我,我不也利用他们吗?他们利用我来观察中国的普通签名者,我利用他们把我的观点撒向世界。在“08”上,中国媒体全体噤声,战战兢兢;唯一能发出声音的只有外媒。

皮夹克对采访内容特别感兴趣,问了好几次。我都回答:“就是报道上的那些呀。”过了这么久,我哪里记得?我又不是记者,没做笔记的。

“你了解华盛顿邮报吗?”

“不了解。以前从来没看过他们的报道。”

“华盛顿邮报是一家很大的媒体,全世界都非常有名。”皮夹克特别强调这一点,仔细观察我的反应。

我无动于衷。“不知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媒体的名字而已。”心里想,你们修建了柏林墙把我们囚禁,不准我们看外面的世界,我哪晓得那么多啊?

(几天后,有个朋友告诉我,华盛顿邮报是著名的反华媒体,我大吃一惊。怪不得喝茶时警察那么注意看我的反应呢。偏偏我就是被愚民愚成了白痴,压根儿就不知道哪些媒体“反华”哪些媒体“亲华”。不过,就算事先知道,对我也无影响。我不认为美国的媒体敢“反华”,因为这涉嫌种族歧视,而种族歧视在美国绝对是个敏感雷区;“反共”还差不多,这属于政治观点不同,在美国是正常的。基本上,西方国家的主流媒体都不会亲近伟光正的。)

“你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采访?”皮夹克又一次问这个问题。

我睁大眼睛:“我不能接受华盛顿邮报的采访吗?”

他只好说:“你有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的权利。”

OK,你承认就好。

皮夹克恳切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接受外媒的采访了。”

我说:“我不做任何承诺。”

“什么?你还要接受外媒的采访啊?”皮夹克相当惊讶。

“我没说还要接受外媒的采访。我只是说我不做任何承诺。这个决定应该由我来做。”

本人的逆反心理比较强,最烦人家威胁我,如果威胁,肯定反弹。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忧,不会再有多少外媒来采访我了。我啥也没做呀,跟别人一样,就签了个名而已,这点小破事儿,没多大新闻价值,不值得采访。

“其实,我也不希望因为08宪章而出名。”我说。

他赶快赞同:“这个出名对你没有好处的!”

好处与否,见仁见智。我想的不是这个。“我觉得,要出名的话,应该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可是08宪章吧,这个事情也不是我做的,这篇文件也不是我写的,它不是我自身能力的体现,所以我不想因为它而出名。”

警察还要我答应:“以后不要继续参与08宪章了。”

我回答:“谈不上参与不参与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签个名,表示我同意它的主张。我的名早就签过了,对我来说这事儿已经结束了。”

喝茶喝了两小时左右,虽谈不上“亲切”,但气氛还算和平友善。

后来他们把谈话笔录给我看,我仔细地看了两遍,改了两个词,最后签字认可。很高兴记录者把我那句“公权应该出自民授”也写上去了。

这个笔录很简单。但我想,等我走了之后,他们还会写一份对我的“鉴定报告”,就跟班主任对学生的期末鉴定一样。他们一直在观察我、忖度我,不知他们最后会怎样给我“定性”。

大家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间屋子。皮夹克告诫我:“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也不要放到你的博客上。”

“我不做任何承诺。”

“什么?你要把今天的事情也放到博客上啊?”皮夹克瞪大了眼睛。

“我没说要放到博客上,我只是说我不做任何承诺。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做决定。我不喜欢被人家强迫着做决定。”

“你要是把今天的事情公开出去,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头问他:“请问一下,我需要负什么样的法律责任?”

“当然要负法律责任的喽!”

啐,答非所问。如果要负法律责任,首先得有相应的法律条文拿出来衡量,我是否违了法;其次呢,该负什么样的法律责任?是管制、拘役、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我真的不明白,才向你请教的嘛。

我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喝茶内容不涉及任何国家机密。别给我扣个“泄露国家机密罪”,我不认的。

09年2月21日后记:

为了让关注小昭命运的朋友们放心,也为了践行我的“站在阳光下”原则,我当然会公开我的喝茶经历。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呀,如此有趣的经历,岂能不与朋友们分享。

我说过,我不做躲在阴沟里的小老鼠。哪怕死,我也要死在阳光下,死在众目睽睽之中!

亲爱的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小昭还没死,至少目前一切平安。但未来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只要晓波一天没有恢复自由,其他几千个签名者的命运就处于“未卜”N状态。既然不幸生中国,只好以一副肉身坦然去承受。

上帝保佑我们,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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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09-02-28 09:34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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