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铭·
八九年六四前夕,邓小平、陈云、李先念激烈博弈接班人人选。邓提宋平、李瑞环入常委,接受李先念提江泽民进常委。邓一度要留赵紫阳在政治局;邓接见秘密进京的江泽民时,以“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要他接下总书记一职。
(《亚洲周刊》编者按:今年是六四事件二十周年,这篇文章是中南海一位高层官员退休后的回忆,以他个人角度,提供一些前所未知的历史细节。)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至六月二日,学生困守天安门广场。北京市民像火燎屁股的猴子,一忽儿蹦到这边,一忽儿蹦到那边。军队不断围城。中南海内,三巨头(邓小平、陈云、李先念)正紧张地商量新领导班子的人选。他们研究人事,通常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坐在一起开会,而是各自提出想法,由秘书们进行协调。秘书们总是忠实地转达着首长的意见,连每一句话都不能漏掉或有误。
邓小平首先提出:“宋平进常委。”陈云、李先念大吃一惊。宋平搞了一辈子党务和组织,是陈云的门生,邓小平一直对他深有戒心,为什么这回竟头一个点他的将?但马上陈云、李先念就明白过来:邓小平这是在报恩哩。紧要关头,陈、李站在了邓小平一边,现在邓小平是把宋平当作一件礼物送给陈、李呢。
邓小平在提出宋平进常委后,忽然又说了一句听上去与此毫不相关的话:“两年不争论。”陈云、李先念又费踌躇。这是何意?很快又醒悟:邓小平这是在向他俩摇橄榄枝:宋平是你的人,我不是不知道,可我偏要用,也敢用;我把思想分歧暂时扔进垃圾堆。陈云不是也说过“过去的帐一笔勾销”么?我用此话与你相得益彰。唯一区别在于,你也许要勾销一辈子,我只有两年。邓小平这句名言,“六四”后渐渐被陈云遗忘了,也被李先念遗忘了,别人也忘了,唯有邓小平还记得。一九九二年他发表南巡讲话,算算时间,正好两年。
李先念提出:江泽民进常委,并担任总书记。我们在中央工作的这些人都看不出来李先念与江泽民有什么特殊关系。李先念倒是每年冬天都去上海,江泽民当然好招待。但邓小平、陈云亦每年都去,江泽民也会招待好。想来想去,恐怕还是思想体系相通。李先念这回提名,也省略了大段的赞美,只说:“江泽民这个人不错,连名字都起得好。过去我们在毛泽东同志率领下打倒国民党,革命成功了。“泽东”有拯救东方之意,“泽民”意思也不错,利国利民嘛!”陈云自然与李先念站在一起。李先念的意见反馈到邓小平那里,邓小平没反对,还说了一句挺有意思的话:“凡事总要有个比较。比过来比过去,该轮到他了。”
邓小平又提出:万里进常委。陈云、李先念一致反对。杨尚昆也跑去找陈云,说:“小平同志让万里进常委,这怎么能服全党?先念同志提议让我进常委,也不合适吧。”这是个谜。李先念断不会提议杨尚昆进常委,杨尚昆也未必会撒谎。幕后究竟演出了什么,天晓得。倒是陈云反应相当敏捷,说:“你这么老的资格了,不进常委也照样发挥作用。”给杨尚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邓小平接着提出:李瑞环进常委。陈云坚决反对,说:“如果让李瑞环进常委,就把唐山大地震带到北京来了。”邓小平听了这句话,发了脾气,把姚依林和李鹏召到米粮库,说:“这次进常委班子的人,一定要全貌全新的和改革形象好的。你们俩都不能代表改革派。陈云和李先念也不能代表改革派。”姚依林、李鹏沉静地听着。邓小平说:“李瑞环怎么样?”李鹏说:“我不了解他。”姚依林说:“我在天津工作过,大家对他有些看法,主要是个人独断专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邓的怒气一下子窜出来,说:“我怎么不知道?”后来他在与江泽民谈话时,仍余怒未消,说:“他俩竟敢顶撞我!”姚依林事后说:“还有句重话我没说呢。李瑞环有两件法宝:好马快刀。马是什么马?溜须拍马。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要说出这话,还不把老爷子气背过去?”
李先念虽说对李瑞环没什么好感,却也不像陈云那样铁板一块。邓小平请他去做陈云的工作。邓小平说:“你对陈云说,陈云同志什么都好,就是在人事问题上太固执!”李先念转达此话后,陈云说:“我是固执到死了!”仍不同意李瑞环进。李先念小心翼翼地说:“那就改让王任重进吧?” 陈云说:“绝不可以!”李先念悻悻地离开。在回家路上,李先念嗔道:“老顽固,五八年的仇一直记到今天!他是三十年一贯制!就是认为我好欺负。”后来,我专门向李锐等人了解五八年在陈云和王任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人能说清楚。
邓小平知道了陈云与李先念的谈话结果后,显得很平静,说:“那好,赵紫阳留在政治局。”这一炮轰过去,陈云和李先念都懵了。这些日子,他们心血呕尽,为邓小平之船护航,为的就是封杀紫阳。紫阳若留,前功付水流。李先念说:“赵紫阳才七十岁!”听到这里,我不禁悲哀。七十岁了,行将就木,却用一个“才”字,显得十万惶惶。李先念们的心理包含着多深的敌意啊。李先念还说:“现在这些常委中,没有一个人比赵紫阳会耍手腕!”这话不假。赵紫阳,失掉了胜利,却抓住了历史。没有“四五”天安门事件,邓小平走不进历史;没有粉碎“四人帮”之举,华国锋也走不进历史。没有“六四”,赵紫阳也就是匆匆过客。“六四”非为他而起,却因他激烈,或因他流血,他也走进历史。陈云、李先念惧怕赵,邓却不怕。唯一能制住邓小平的是毛泽东;唯一能制住赵紫阳的就是邓小平。邓小平之后就难说了。
邓小平让姚依林去做陈云工作。姚依林不敢去,说:“还是请先念同志去吧。”李先念二进宫。未出发,陈云已知道他来意,说:“不要他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在考虑!”李先念还是去了。他在陈云处逗留了半小时。刚回到家,邓办主任王瑞林问:“怎么样?”李先念秘书徐桂宝高兴地答:“通了。”
八九年五月二十九日,一架空军专机袅袅飘落在北京西郊机场。机场无任何等级警卫。飞机停稳时,天已擦黑。一个帽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的人匆匆走下舷梯。汽车停在机翼下。他钻进汽车,绝尘而去。空军三十四师保卫科科长李保国踱过去,问机组人员:“接的什么人?”机组人员说:“听说是一个医生。”
这个神秘客就是江泽民。
江泽民抵达北京的当天就受到了邓小平的接见。邓小平把中央内定江泽民当总书记的消息通报江。江泽民坚辞不受。他说:“如果让我当总书记,就只能算个小学生水平。”邓小平劝说,江泽民再三推辞。我想他是认真的,而且态度是坚定的,否则不会最后惹得小平发怒。邓小平说:“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江泽民这才缄口。
这一阶段江泽民的思想动态有迹可循。他对接任总书记之职一无准备,二不愿干。他儿子那时在美国学习,听到外电报道父亲上马的消息,立即打电话给爸爸,要求回国。总参三部监听到江泽民与其子的通话。江泽民很严厉地说:“要冷静,不要在这个时候回上海!”儿子不放心,还是回来了。后来他向朋友讲述了初次与换了头衔的爸爸见面的情景。在回国的飞机上,他听到一则笑话:邓小平、李鹏、胡耀邦同乘一车,被一头毛驴挡住,无论怎么按喇叭,毛驴都不动。李下车:“再不让开,我戒严了!”驴不动。邓下车:“再不让开,我开枪了!”驴仍不动。胡耀邦下车,悄悄对驴耳语几句,驴大惊,撒蹄狂奔。邓、李不解:“你对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胡耀邦答:“你再不走,我让你当总书记了。”儿子一到家就对江泽民喊:“爸爸,不要干这个总书记!”江泽民无语。儿子又说:“你要看看胡耀邦和赵紫阳的下场。”江泽民仰脸朝天,说:“难道你以为胡耀邦、赵紫阳接职之前没有料到有如此下场吗?”儿子后来说:“当时,爸爸脸上现出一种悲壮的表情。”
邓小平召集部分领导人和老同志开了一个小范围的会,宣布了对江的任命。邓小平说:“从今天之后,你们有什么事不要再找我。政治上我就交班了。我什么都不管。功也是你们的,过也是你们的。”江泽民发言时强调提出:“邓小平同志虽然现在不在一线,但他有丰富的经验。如果出现问题,我们仍要向小平同志请教,他决不会拒绝我们。”半个月前,赵紫阳对戈尔巴乔夫说过与此意思完全相同的话。
中央机关对江的任命普遍感到震惊。议论蜂起。议论最多的是:为什么邓小平会同意李先念的建议,启用江泽民。钱一俭说:“中国历史有惊人的相似:毛打倒了他长期考察、了解并信赖的两个人:刘少奇和林彪,用了一个他不怎么了解并谈不上信任的人:华国锋。邓也打倒了他长期信任并使用的两个人:胡耀邦和赵紫阳,而用了他不大了解并从未考察过的人:江泽民。人们不希望历史重复,可历史总在更高水平和层次上重复。”
前商务部副部长安民说:“华国锋之后是出了一个强人邓小平。邓小平之后?会不会出现强人?会是谁?”
□ 《亚洲周刊》二○○九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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