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七十年代日本是今日中国的鲜明参照:在极度自负和自卑中摇摆,渴望被承认。
《日本第一》是一九七九年的出版物,将「日本人论」推向了一个高峰。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世界看到了日本戏剧性变化。一开始,它是战败之国,到处是残垣断瓦,空气里飘荡着没落与衰退,美国将军麦克阿瑟像是再造的英雄,日本人以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占领者美国人。
接着,日本人发现自己的恭敬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馈。他们听到了麦克阿瑟在国会上的轻篾模拟:「以现代文明的标准衡量,与我们四十五岁的成熟相比,他们还像是十二岁的孩子」,这几乎是打在他们脸上的响亮耳光。他们也听到了欧洲与美国对于「日本制造」的看法——只是廉价品的代名词。
但是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日本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新的经济超级大国。当首相池田勇人一九六零年宣布「所得倍增」计划时,没人能想到不到十年,它就实现了,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
也没人能想到,日本的汽车与电子产品,开始涌入西方市场。
此刻的日本,就像明治维新的另一个翻版。在十九世纪的三十年的变革之后,日本从一个被迫打开口岸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可以击败西方国家的亚洲国家——沙俄帝国不管怎么脆弱,它也是白人的欧洲国家。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弥漫着对日本人与日本社会特殊性的论调。它在经济上的迅速崛起,要归咎于日本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它与西方,是群体和谐与个人主义的对应,是思维中重视主观直觉对理性推论,是重视调解对热衷诉讼……总之,日本是独特的,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
二战后的气氛改变了,那时日本一心希望变成西方的翻版,希望依靠他们的价值观改变了自己。此刻的气氛,更像是一九三零年代,那时整个日本陶醉于「大和魂」,为自己的与不同欢欣鼓舞。
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日本人论」,到了一九九零年代初,不再有人谈了。势不可挡的日本扩张力量,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而暂时终止了。那些曾经被西方人与日本人自己津津乐道的终身雇佣制、集体精神、服从意识,开始被视作过时之物。
战败—复兴—破灭,在这起伏跌宕的变化中,日本人的性格得到了再好不过的展现。它像是个剧烈的钟摆,在极度自负和自卑中摇摆。是自卑还是自负,完全取决于外界的判断——比它更强大的外界力量。那本《日本第一》,之所以让日本人狂喜的,是因为它是一位哈佛大学教授撰写的。
种种历史与社会形态,造就了日本人的性格。它是单一的岛屿民族,具有天然封闭性。但其中一点或许至关重要。以集体取代自我,造成了自我发展的不成熟,欠缺自我的价值观与主张。这使他容易依赖外界的判断,倾向于服从权威。从对天皇体制的效忠,到对战胜国美国的崇拜,这其中似乎没有任何障碍。
此刻的中国,不也正充斥着一股「中国第一」的气氛吗?北京奥运会的成功,正让一种新的「中国特殊论」涌现。极权式的集体主义或许更适合中国,政治高压与经济发展可以并行不悖,中国必将取代美国……
而且,这一切自满来源于「《纽约时报》也这样说」,整个世界被中国的效率震惊了,也来源于美国正经历的金融危机,历史力量的天平似乎正在向中国摆过来。
但是,日本的参照仍鲜明的摆放在那里。在「日本第一」的一九七零年代,正是美国一个自我调整的悲惨年代,石油危机、越南战争、白宫丑闻,一切让美国显现出一种衰落的痕迹。
但是不到二十年,美国再次成为高科技革命的倡导者,它的单一超级大国的力量无人匹敌。而日本,则开始处于漫长的转型之中,它的现代国家与现代社会之路,仍充满障碍。
但此刻的中国,即使相对经济成就都不敌一九七零年的日本。更重要的是,它的国民心理就像日本人一样,仍面临着艰巨的转变。眼前的自负,就像是二十年前担心被「开除球籍」的自卑一样,是一个神志不够健全的社会反映。
此刻中国对西方的矛盾态度,不正像是日本态度的某种继续或是翻版吗?它充满了一个弱者渴望被承认的依赖心理。谁又能期待一个在理智与情感上充满依赖性的国家,能够给世界提供真正的榜样,成为新的领导者?
□ 《亚洲周刊》二〇〇八年第三十九期
日期 08-09-28 09:14
专题: 华夏快递
文章的URL: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0802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