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9日星期六

安稳与流浪

赵煜堃

用几行文字写出几年的流浪,写出几年的感受和状态,这对我始终是一个难题。美国是不少中国人向往的国家,纽约也是美国人向往的都市,不少美国人都以到纽约来看看为一件大事和幸事。然而对於我,无论动机为何、目的为何,说是寻求思想的自由也好,还是体验自由之下的纯真也好,形式上却只能是不折不扣的背井离乡,是暂时的与家乡和亲人的隔绝,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在青年时代经历类似童年的人生困惑和冲突。八年前我从上海美国领事馆拿著签证出来的时候,内心的兴奋之情是不加掩饰的。当飞机在纽约JFK降落之後,在我拎著手提箱走进美国海关担心有什麽闪失不让我入关的时候,我的兴奋还在胸口砰砰跳。然而,当移民局还是海关的那个中年男人叫我GO AHEAD之後,我意识到我已经进入美国国境了。我突然回身向通道方向眺望,我在眺望什麽呢?

几年来我一直问自己∶那一刹那,你倒底想看什麽、想看见什麽?

什麽都没有入我的眼,或者说我意识之中想看见的都没有出现。然而在最初的几年里,在梦中,我常常看见母亲的背越发弯了,看见父亲的眼越来越拒绝光线,看见儿时的玩伴和小学的同学在争一把弹弓枪,或几个成年人调皮著孩提时的调皮、捣蛋著少年时的捣蛋。有谁会相信,好几次我的梦会一再重复我第一次自机场进入美国的海关的场景;终於有一次,我蓦然回首看见了停机坪,停机坪上我刚刚乘坐的那架飞机还在滑行,而跑道上遍地飘动著的,是海浪一样汹涌的旗帜。

红旗

梦醒时分,我从床上坐起来,眼前还是红旗的幻影在飘。我极度的口渴,到冰箱里把所有能喝的饮料都拎到床头、都开了瓶盖儿。我抬头看窗外∶夜,在大多数状态中其实只是暗,而不是黑,更不是看不见。全美国都睡了,游子醒著。

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大老爷们,半夜梦回,会想些什麽?想念什麽?他想念的只是潜意识中的概念,这个概念无形、模糊、空洞、笼统,却在梦魇反复出现。这个概念有时母亲的白发、父亲的老人斑,有时是童年上学路上的某条窄巷、少年跤场上较劲儿的玩伴,有时是课堂里偷偷递出的小纸条、情窦初开时漫山遍野的红杜鹃,有时,甚至只是空气中弥漫著的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一支缠绵悱恻流行很久的老歌。。。


一个人离开自己生活过的可以被称之为祖国的地方,很难判断即将面对的是一种幸福还是痛苦,但一个远离故土的人如果没有经历乡愁、没有祖国的念头,可以肯定非常恐怖。乡愁在流浪的途中象止渴的梅止渴的鸩、祖国在游子的梦里和政治不搭界。没有经历长途漂泊的灵魂,不要轻视祖国的分量,就象没有经历风浪的船,不要轻易否绝锚一样。这是一个行吟天下的流浪汉的梦呓,这世上少不了数典忘祖的逆子,但没有不经过娘胎的儿!(克隆产品的质量究竟如何,谁都不敢妄加判断。)

一个人,一个已经成熟的、有属於自己的“历史”和“世界观”的成年人,长时间离开自己的故乡之後,似乎不太可能被动地接受某种生命的突变。在某种时刻,因为某种机缘,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就会跳出来∶回忆会跳出来,思念会跳出来,恐惧欢乐孤单会跳出来,在意识的和潜意识的“河流”里漂浮。记得卡缪说过∶“乡愁就是人类一切思想与情感或情绪的根源。”读卡缪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对这句话死活不理解,就象当时读的沙特、读艾略特的《荒原》。阅读对於人生而言,只是记忆,只有遭遇经验时,才会变成共鸣和感慨。祖国、乡愁,这些无形无综、无解无释的东西,会在一个流浪的男人心里,象热望、象热浪一样涌出来。

美国的“身份”,在获得之前可能是一种向往和荣耀,尽管这种盲目的向往被智者所不屑,但还是有无数的梦者在为此奋斗中寻求突破。然而身份在获得之後,却是目标的赫然丧失、是一种突然失重失去方向的茫然。我们会为曾经争取这张绿卡所扭曲的人格而局促不安,会重新审视原有的价值观。我们的注意力会莫名其妙地计算起我们失去的过去并且後悔。我们会在风吹到脸上的时候回想家乡的春风甚至初恋,我们会抑制不住地羡慕哪些一直待在故乡的人,因为他们始终和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朋友我们的爱情在一起。他们的幸福在於他们不必去体验失落曾经拥有和熟悉的环境和人事,他们也不必去忍受既不能完全适应新的生活又无法返回过去的进退两难的折磨。这种折磨体现在神经和潜意识方面就是无法排遣的回忆和梦魇。

但是简单的辩证法同时也提醒我们在事物的另外一面的获取。那就是我们尝试不同生活的机会和完全处於自由状态下的再选择。这种类似流浪的日子并没有减少我们的生活压力和日夜伴随著的对生存的焦虑,但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探究人生的新的视角,并赋予每一个乐於接受挑战的、本质只能是批评型的心灵以勃勃的生气。我们被别人称之为边缘人,但边缘意味著距离,距离产生的不一定都是美,但距离也意味著对於美的发现和观测,又多了一个角度,意味著更大的视角和更宽的接触面。所以我曾经放言说∶真正的广告人应该是怀揣著乡愁、穿行於东西方各个角落的艺术家。我不同意广告是年轻人的职业的说法,完全不同意。年轻时我们读万卷书,可真正融会贯通却要在中青年之後;年轻时我们翻越万水千山,可真正懂得观赏风景却是在疲惫不堪的生命归途。广告是激情行船、经验掌舵的冲浪运动。

人在他乡就象一苹鸟从一片林子,飞到另一片林子里∶对於林子,鸟只是在飞行;对于鸟,林子意味著自向望出发对身临其境的到达,意味新的生命链和环境链的转换。然而生活环境的改变并不意味著生命意义的改变,对故园的自我放逐式的选择并不意味著人生观的肢解和对於传统理性的放纵。在行为上我们都可能的确是在为生存而奋斗而适应,但在本质上我们、起码我自己并不是以单纯追求实用和奢侈为目的,我个人就不断地被自己强迫,只能在文学的和哲学的思索中寻求生命的慰藉。越是遭遇压力的时候往往越想写、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写。这种追求“非物质”的利益的心态始终超过物质利益的诱惑。这就和整个时代的脉搏所不相吻合,所以我不得不常常在黑夜里自问∶你到底想做什麽样的人?

寻求一个答案是容易的,身体力行很难。

跨越地球是容易的,跨越传统,很难。

在世俗的社会里要想超凡脱俗,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自我毁灭。我不止一次地浮出自杀的欲望,当七号地铁迎面驶来的时候,我会幻想∶如果身体就这样飞出去,那样一种突发性的常规之後,灵魂会进入怎样一个天国?柏拉图好象说∶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并非死亡本身,而是对於死亡的无知的恐惧。我对於死亡却带有某种绝望的好奇。绝望并非对於物质生活的窘迫而言,而是面对自我思维出现的低能和茫然。我对这个世界百思不解,我对自己面对潮流的逆向选择表现出感动和烦躁。有时候,我真的有冒险的冲动,象那个把生命绑在热气球上飞越海峡的亿万富翁,物质的满足和金钱的富裕不够他刺激的了,只不过我的全部的财富和积蓄是脑袋,不是口袋。

然而对於生命的珍惜在我显然是超过了对於真理本质的珍惜,也就是说,对於死亡的恐惧一直都超过了对於道德的恐惧。我是个思想的勇者,但同时更是个珍惜性命的懦夫。真正的知识份子在受到形而上学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应当是不屈服于任何权威的,这才是我渴望的生命本色,但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唯一的力量只在於我还有勇气把这种失败自内心说出。

我寄生於世俗和理想的夹缝中。一方面我在哲学中沉醉,一方面又利用哲学中对於人性的把握去为财富的攫取效力。这种带有哲学思辩意义的洞察力的确为我创造了财富同时也维护了我作为世俗生命的人的尊严。可我几乎是同时变得不快乐,变得浮躁而且恐惧。虚荣是比物欲更有诱惑力和腐蚀力的砒霜,其实当物质的获得和事业的成功几乎是同时达到生命的某一段历程的时刻,我依然是世俗的俘虏,尽管没有得意忘形但依然有点沾沾自喜。我会在曼哈顿五大道,一个下午就购买成千上万的世俗,会在回忆的文字中掩饰不住地想诉说曾经取得的平庸。也许有同样经历的人不止我一个,也许每一个踏上美利坚国土的人或多或少都必须割舍原有的“安稳”而选择“流浪”。甚至在选择的最初我们都还带有若干的自得和庆幸,以为从此获得了自由实在是一种机会难得的幸福。

坐在安稳的船头向往出海的游客,无法体会对水手而言,启航意味什麽流浪意味什麽。认为自由世界就是开放,这本身并不错。但如果认为开放就是对人的动物性的触发和找到了生物返祖的机会,实在是愚昧思维的低级活动。开放不但不是一种放纵、一种快乐,开放本身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一种对安稳的破坏、一种让人重新体验混沌的强制性流放。安稳有如固体的物质,而流浪是液态的,如激流如浪花。在取得了对於僵化的解脱,在强调生命原始活力的瞬间和空间,我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们自降生到今天泽润我们的文化之流,有没有承受和接纳那种短暂历史的文明冲击的河床。思想的开放可能摧毁原有的和全部的思考模式和方法、人性的开放可能迫使你选择对於传统道德的背叛或者抵抗。前者让你怀疑和否定过去,後者让你毁灭或者痛苦。开放有时候恐怖到让你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麽、想干什麽、要干什麽。倍可亲空间sT'f1wG9}rL

'F qxXL.r0於是我们又惊恐地向安稳回首,但我们却早已在流浪的旅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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